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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王】The Cuckoo's Nest

01.

  寒傖鐵門被打開,宗像依舊面朝窗外,只有略略斜眼看著擔架被推進來。可憐的傢伙,可能才剛發作不久,被注射過量的鎮靜劑,四肢被皮帶綁在鐵架上,一旁的醫生還在談笑風生,好像待會這個病患因為過量藥劑痙攣休克他們也無動於衷。

  「禮司,你聽的到我嗎?」

  護士小姐靠過來,抖著嗓子戰戰兢兢地用指尖引導著他的視線。宗像溫馴地配合轉過頭去,看著那些披著醫師外皮、滿腦子只有賺大發領高薪的配駐醫師沉默不語,病患的生命在他們眼中細如微塵,宗像為此露出微笑。

  他想這樣尖銳的視線與神情會引發人類本能的恐慌,否則他只是想伸手拿杯水,應該不會碰上被按在桌上、電擊棒準備伺候的待遇。

  「冷靜。我想喝水。」宗像盡量讓自己顯得溫和,這時候抵抗不是好主意,反抗大部分只會讓自己面臨被電擊後口吐白沫的窘境。「我精神檢測合格了。」他放輕聲音辯白。

  箭步衝上前壓制他的醫生看著距離宗像只有半個小臂距離的水杯,面色蒼白地嚥了嚥口水才鬆開他,嫌惡地把水杯推過來。宗像轉了轉被捏疼的肩膀,又回復一種空白,陷進已經老舊到失去棉花柔軟的沙發椅裡頭,覺得彈簧嗑得他生疼,但是這點疼痛比躺在鐵架上的那位先生好太多。

  「這是你的新『室友』,禮司。」護士小姐不自然的扯動嘴角,露出一個完全不像笑容的笑容。她小心翼翼,「最近病床實在不夠用,你的精神鑑定已經可以和人同住了,所以……」

  「嗯。」宗像用一種溫和的語調打斷了她的話。

  醫生和護士根本不會介意他同意不同意,就算他拒絕也只會被擊暈後醒來,發現已經和他的「新室友」躺在同一間病房裡。不要惹麻煩,麻煩就不會來──他一直致力客觀地遵守這個原則。

  幾個大男人粗魯地拆去綁著他室友的皮條,把他扔到硬邦邦的床上,發出好大一聲聲響,讓宗像不自覺眨動兩下眼皮,看著那群人用比來時更快的速度消失在這間小小的精神病患雙人房裡頭。

  宗像也有這種體驗,其實對方神智應該是清醒的,但只是有口不能言,有頭不能轉,有手有腳不能動而已。他試圖找個平易近人的方式打好關係,畢竟未來他們可能要相處大半輩子。

  「您好。真是不錯的一天。你是因為什麼原因被送進來的呢?」宗像撇了一眼牆上剛剛被添上的名牌,「周防……尊。」

  對方理都沒理他。

  真是無法溝通的對象。

  宗像決定換個方向。他改回最先前的姿勢凝視窗外,自言自語一樣,對自己或是對多出來的聽眾說一個故事:「我是因為夢,所以我被關進來,在夢中我似乎會無意識做出一些脫離常規的舉動。」他彎了彎嘴角。

  「但是我覺得那不是夢。」宗像看著青空闔上眼睛,像是在回味夢境的滋味。「如果我說我是異能者,你相信我嗎,周防。」

  周防尊一直呆板無神的目光在那一瞬間泛起了色彩,光茫流轉,像是穿越油漆斑駁脫落的天花板,撞上雲層之上的豔陽。

02.

  「126號病人患最近和293號病患相處得宜。至少他們情緒在彼此相伴時非常穩定。」

  「那就繼續安排他們同一間房吧,節省空間。」醫生擺擺手,隨意翻了翻那兩人的病例。「臆症啊......要從這地方出去,除了死亡幾乎別無他法。難怪這地方,病床總是不夠呢。」

03.

  「我們是被選上的瘋子,周防。」

  「你知道我們沒有瘋,宗像。」

  「噢,這麼想的全世界恐怕只有你和我而已,周防。當眾人皆醉我獨醒時,往往清醒的那個才被認定是瘋狂。」

  宗像安穩地坐在他那張已經破舊不堪的王椅上。周防拆了原本並排在一起的沙發移到他對面,他們一同曬著從鐵欄杆縫隙間灑落的陽光,窺視觸手可及又遙不可待的自由。

  周防沒有接話,他們陷入沉默。

  通常住進這種雙人病房的病患大部分情緒都比較穩定,可以和他人相處。宗像承認周防是個不壞的室友,他有大半天都在睡眠,唯一的小缺點是有夢遊的習性──但宗像司空見慣,因為他也有。

  在還沒被送進病院之前,常常在某地醒來發現自己並不在床上。有時是在幾十公里外的商用辦公室裡,有時是在某個高樓的樓頂,頂通往頂樓的鐵門和保全深鎖,沒有人知道宗像是怎麼進去的。

  「他們」不知道緣由,這很正常。宗像靜靜地想。因為他夢到他在那裡,所以醒來時他就會在那裡,無關科學不科學,這就是半個神話。

  但是這個精神病院不太一樣,它關得住他,就像它也關得住周防。

  他們都是夢境的患者,只是宗像睡著的時間相對周防少,所以沉得沒那麼深,好比癌症初期與末期。

  宗像看著再度昏昏欲睡的周防,揣測他終有一日會比他早從這裡出去。

  「這地方太安靜了,你不覺得嗎。」宗像打斷沉默,阻止周防睡著。天花板上老舊的懸扇電燈搖搖晃晃地緩慢轉著,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我聽不到別人的聲音。」

  高聳的白牆之外,連蟲鳴鳥叫都沒有。了無生息的地方。

  「因為這裡是精神病院。」周防聳著眼角,打了一個呵欠。

  「你倒是提醒我了……還是有聲音的。」宗像驀然想起。

  確實還是有別的聲音。在午夜夢迴時,可以聽見遙遠重症病棟傳來淒厲的慘叫與慘笑。宗像曾經在午休時聽過那人的傳聞:他殺了許多人,殺了誰就會擁有誰的性格。因為他殺了二十三個人,於是擁有二十四個不同的人格,彷彿那本經典小說──《二十四個比利》。

  被害者的痛苦在他的人格中沸騰,所以他不得安歇,白天還有別的聲音掩去,到了無比寂靜的夜晚就能聽見他無時無刻的求救聲,喊破了嗓子咳出了血,一個渴望著繼續屠殺、與二十三個渴望被救贖的靈魂。

  真是哀傷的故事。

  「那是活該。」周防評論,「是我,我會殺掉他。」

  「這是夢境的發展嗎?」宗像好奇地問。

  「目前還不是。」周防閉上眼,沉沉睡去。

04.

  「誰要給五號病房送藥品?那兩個幻想症患者。」

  護士房一陣騷動,老鳥的眼神都不自覺聚焦到新來的小菜鳥身上,她畏懼地縮了縮肩膀,卻不能拒絕這種職業輩分上的打壓。

  五號病房,宗像禮司與周防尊。

  她聽過宗像禮司的事情。他入院前最後一次被發現的地點在兩棟高樓的樓頂……然後往下跳。傳聞很豐富,有人說他當時臉上還帶著笑容,身上已經擦破了血痕但仍不畏懼高速下墜,最可怕的是,他平安落地,只有單腳輕微骨折,但他清醒後表示什麼都不記得。

  他與他的主治醫師第一次見面,就說出了醫師在外養女人、嫖妓賭博的行為,揭露護士小姐每日換上面具去夜店狂歡的事實,分明他們都只是第一次見面。像個天真爛漫的孩子,無知地揭穿所有人不為人知的一面,睜著一雙透徹到人害怕的眼珠。

  聽著一個精神病患用醫師的語氣說:正視並不是錯誤。多可笑。

  這邊的護士和醫生都怕他。人人都有不想被看穿的一面,不會有人想時時照X光看自己的內臟從何處開始腐爛起。

  而周防尊,他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放火燒了一整棟廢棄建築,從火場裡走出來的時候卻只有輕度灼傷──一樣的症狀,本人清醒後毫無意識他在那段期間做了什麼。

  有人說他的眼睛會在黑暗中發亮,像某種猛獸。周防曾經在發脾氣的時候打穿了水泥牆,把威脅他的傢伙貨真價實的種到土裡,有嚴重的暴力傾向──這個傳聞簡直讓若干護士聽了像受驚的兔子,一夜無眠。

  她逼不得已,只好哭喪著臉推著推車來到鐵門前,打開門卻發現他們兩人都坐在椅子上睡著了,反而少了幾分睜著眼睛時令人不自覺畏縮的壓迫感。

  宗像靠在椅背上背脊筆挺,而周防像是要融化在沙發裡,只發出細微的呼吸聲。

  護士抹去額角淌下的汗水,不知是不是自己太過緊張導致的錯覺,總覺得房間的溫度正在節節升高,彷彿隨時會從某個角落開始燃燒兩人存在的世界。

05.

  「你出現在我夢裡了。」周防抬頭看著坐在他對面的人,語氣不滿。

  「正巧,你也是。」宗像翻著請護士給他捎來的書──雖然稱之為「書」,其實也不過是個空白筆記本。「而且我要提醒你,閣下不能再睡了,你一天的睡眠時間至少超過15個小時,很危險。」

  「嘖。」

  「如果完全睡著會發生什麼事……夢境有告訴你。」宗像把視線從虛幻的文字上移開。他透過把夢境順到空白筆記本上的方式研究自己的病症,反覆閱覽自己的故事。一個太過真實的夢境總讓人忘記真實與虛假的界線,宗像正在想盡辦法從夢裡走出來。

  過去他從沒嘗試這樣做,不知道為什麼,周防來了之後,他突然想離開那個夢了。

  也許是因為他們個性其實並不合得來,甚至能稱上截然相反。宗像評論。

  如果完全陷入夢裡,不只夢中的世界會隨著落下的劍損壞,他們失去意識的軀體也會在這邊這個世界犯下殺害生命、天理不容的罪。隨著夢境的崩解,他們也許會住進那棟遙遠的重症病棟,連個臉大的窗戶都沒有,在每日反覆的慘嚎裡閱讀自己的過去。

  「那麼你就醒著,叫醒我,不要出現在我夢裡。」周防難得翹了翹嘴角,但這沒有使他看起來和藹,只讓他看起來更瘋狂。

  宗像沒有回應,他不喜歡這個話題。

  下午理髮師來了。真是貼心的服務。

  宗像看著周防瘋長的豔色頭髮,還有他已經幾乎蓋住上嘴唇的小鬍子,像是童話故事版本的「紅鬍子」。他是個體毛濃密的男人,毛髮生的快,所以由他先開始。

  剪刀的嚓嚓聲迴盪在空曠的雙人房裡頭,外頭依然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護士或醫師偶爾路過的腳步聲,還有他們的竊竊私語。

  宗像垂下眼簾,空白地盯著一搓搓落下的豔紅頭髮,它們像血泊一樣在地上瀰漫開來。空氣中有老舊剪刀和外露水管的鏽味,更增添帶著金屬餘韻的真實感。他緩緩彎腰撿起周防的一搓髮,看著它們在他指尖散開,像染滿雙手的血漬,也不喜歡這樣的預感。

  於是宗像抬起頭,將那些頭髮從指尖吹落,視線卻恰好穿過指縫對上周防的金色眼珠,黃澄澄的,猶如垂死的困獸。

  有個無比聰慧的靈魂被困在這裡。宗像從眼神讀懂周防。

  但周防是痛苦的,他卻是享受的。

06.

  「重症病棟的病患死了。」

  「死了?!怎麼可能!」護士聚在一起驚呼。

  「是啊,據說死因是心臟衰竭,一大早那邊封鎖線就被拉上了,人員進進出出,也沒有家屬來領。那邊本來就人少,現在出這麼一樁事情大家都說是被害者來索命,否則好端端的人怎麼一下子就沒了,心底毛的要命,又辭職了幾個。」

  「真可怕啊,幸好我們是被分配在這邊……」

  「也別太放鬆,明天又有新的病患要轉過來。」

  「又有新的啊?不會吧。工作量本來就很大了呀。」

  「他自稱他是二戰活下來的軍官,但是對方已經明確列在死亡清冊上。他要求回家,數次試圖從高樓跳下,曾偷渡上飛機最後被抓下來,清醒後沒有記憶自己的所作所為──吶吶,我說,很像吧……?」

  「才十幾歲的少年啊……真的很像。」

  「青春已死,就是這種情況吧。」

  「他不是說他是二戰人嗎?那也是九十幾歲的老爺爺啦,說不定早沒了青春。」來自護士站的竊笑穿過牆壁,撞擊在鐵門上,無聲砰然。

07.

  周防已經睡了超過一天,但是宗像只是凝視窗外,沒有任何動作。

  重症病棟的慘嚎終於停止了。那一天夜晚,他們的病房清清冷冷只剩下他一個人,而周防在沒有和任人開門、沒有破壞任何一堵牆的情況下,就在他躺在床上一個輾轉之間,憑空消失在空氣之中。

  「醒著,叫醒我。」

  周防尊是這樣說的。

  宗像閉上眼睛任憑夢境與睡意將自己扯進去。強行突破精神病院的層層牆壁讓他作嘔,像是連續坐了三百次雲霄飛車,五臟錯位。這是他第一次有意識地選擇目的地,但是趕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周防站在一片血泊裡握著對方的心臟,噗通噗通,在慘嚎消失的世界中響亮到讓人毛骨悚然。

  宗像沒來由地想起周防的頭髮,略堅硬又柔軟。

  那日剪完頭髮,他伸手摸了摸周防的頭頂,刺刺地扎著他掌心,那是他們第一次直接接觸,體溫探觸體溫。周防沒有拒絕也沒有別的反應,只是在他掌心下閉著眼睛,好像這樣挺舒服似的。宗像左右揉了揉,覺得摸夠了,便縮回手。

  沒有更多。

  「周防,我壓根叫不醒你,因為你不在那裡。」宗像冷靜地陳述事實,或者是憤怒地反對他的行為,這兩者對宗像的情感表現是相同的。

  「他殺了『那傢伙』。」

  「夢裡你還沒殺了他!」

  「就快了,你比我還清楚,宗像。這傢伙已經完蛋大吉了。」

  周防當著他的面握緊拳頭,生命的結束只有一聲很細微的聲響。宗像在情緒的洪流中看著周防舉起手,吹掉沾染在指尖的肉屑,金色的眼穿過沾染血腥的指縫與宗像對上視線,然後周防尊露出唯一一個溫和不帶狂氣的笑意,像是在宗像一對大海似的眼珠裡找到沉船的海眼。

  「──我能出去了,你呢?」

  這是周防睡著前最後一句話。

  宗像坐在破舊的王座上凝視窗外,他不叫醒周防,是因為已經叫不醒了。他覺得指尖冰冷,不管是夢中還是這裡都在下雪。什麼叫醒不叫醒的狗屁,周防只把他當成他人生的鑰匙,渴望打開精神病院寒傖的鐵門,叩響天堂的大門。

  他站起身,一屁股坐上原本周防坐的那張椅子,發現其實觸感差不多,王座的觸感總是這樣子扎人,彈性疲乏的彈簧戳在背脊上,像固定耶穌的鏽釘。

  宗像將雙腿跨上原本的王位,任憑睡意最後一次瘋狂的侵蝕他。空白的筆記本攤開在最後一頁,總在故事的結尾,主人公才會找到解決問題的關鍵辦法。

08.

  當小護士發現周防猝死,已經是距離死亡時間好幾個小時之後的事。

  她進來送藥時只看到宗像坐在周防的屍體旁邊,低頭端詳他的臉,好像認真看著什麼藝術品。房間裡漫著一股氣味,幸好是冬天,所以屍體沒有很快腐壞。藥罐掉落在地板上,清脆的彷彿夢境破碎的聲響,宗像聽聞聲音抬起頭,對她露出一個溫馴空白的微笑。

  想當然爾,這樣的鎮靜並沒有獲得什麼好評,反而他的過去被渲染得更加不堪。但是在這之後不久,宗像卻神奇地通過精神測試,像是過去那個會凝視虛空發呆的瘋子不復存在,達到可以出院的門檻,從外表看去與常人無異,最後在醫生厭惡護士畏懼的目光下被人接走。

  「你希望我給你什麼意見。」宗像平靜地問著幫他推輪椅的小姑娘。

  宗像體力還沒恢復好,但是又想要逛小花園,於是接受輪椅的提議。他們在諾大的中庭裡散步,宗像挺喜歡這邊的,這是他第一次跨出精神病院到花花綠綠的世界,對他來說,失去周防後的生活卻從單調的灰變得五彩繽紛。

  「我不希望被送進那個地方。」小姑娘的聲音冷靜自持,「但是過不久我可能就會發作。」宗像注意到她說話的同時,高大的金髮監護人站在不遠處注視這個方向。

  「想要改變現實,那是不可能的。」宗像笑了,帶著殘餘的狂氣與理智的鎮定。「你只能管理夢中的自己,才能讓自己在這邊這個世界表現更貼近『正常』,可是只有那個地方能夠關住我們。」

  從這個角度就能看到那棟建築,灰撲撲的病院聳立在半山腰,像塊巨石,亙古不滅。

  「我們是被選上的瘋子。」宗像沉穩說道,「我已經學會和夢境相處,所以從那邊出來,但是結局大同小異。」

  小姑娘轉了轉紅眼珠,最後悄悄打了個呵欠。

  女孩在離別時送了他一張椅子當禮物,是他在精神病院時最喜歡的那張老舊沙發椅,有著失去柔軟的棉花和嗑人的彈簧。宗像很高興,非常開心。他一如既往摸了摸裂開掀起的皮革,坐上那張搖搖欲墜的王座,抬頭凝望青空。

  遠遠地、遠遠地就能看到灰撲撲的病院聳立在半山腰,像塊巨石,亙古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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