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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槙】如是說

這是一個值得慶祝的夜晚。

怎麼樣女人容易上鉤,這是男人經過學習後才能掌握的事;怎麼樣能夠讓女人一眼傾心,這是男人經過磨練後才能施展的事;怎麼樣能夠讓女人在傾心後如沐春風而神魂顛倒授予,這是男人經過學習並且磨練後,卻無視這種與生俱來的本能,才能誕生的事。

這是他離開日本以來第一次性行為,在過度酒精灌溉下茁壯的衝動。

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子——任何男子都會這樣說吧?——狡嚙慎也幾乎是心不在焉地想,記不起來對方到底叫Caitlin或是Caterina。

他在慶功,名副其實地,和一個外貌清秀亮麗、骨子裡卻帶著一點氤氳豔媚的女子共餐進酒。她連裙子都過膝,唯有露在外頭的一小塊胸脯白花花的,在燈光下散發一種讓人頭運目眩的柔和色彩;嘴唇是蜜蜜的櫻桃紅,笑起來可以讓一個男人忘卻很多事情。

很多不想記得的事情。

他終究小覷了外頭的世界,他離開後日本後抵達的第一個國家是但丁也不會想去一日遊的惡夢,而今天他終於逃離那裡——逃離,這個字眼很準確,他幾乎等同於夾著尾巴離開那個地方。

狡嚙很難忘記,一輩子難以忘懷的那種,他潛伏著非法入境,逃了莫約六十公里,然後他聽見了槍響。那是一個有食物香氣的地方,而當時他已經整整兩天沒有進食,為了躲避邊境的巡邏警察和可能是非法民兵的帶槍集團。飢餓感正在一點一滴吞噬他的神智,他下意識地撥開樹葉想要覓食,卻看見一排男男女女跪在一個大坑前面,其中不乏孩子與老人,同樣一排士兵站在他們身後,伴隨聽不懂的語言,他們端起AK47毫不猶豫地開槍射擊——那是就算閉著眼睛也能夠準確射擊的距離。

大部分的屍體摔落坑中,少部分往一旁倒去。看起來像是少將或是士官階級的男子在咆哮,士兵們三三兩兩用手把屍體滾落坑中──理論上,人類在立即死亡後會比生前減少21克,名為靈魂的重量;但實際上,人類的屍體遠比活著時還要沉重,至少單用腳想把屍體踢落坑中是件難以辦到的事,或許因為失去靈魂的肉體就只是個毫無價值的物品。

就像那一天,他聽見背後的聲聲呼喚與滴滴淚水,卻毅然決然揹起倒在地上的男人。那時候,他才體會到死亡有多麼沉重。

壓得他喘不過氣。

狡嚙慎也在這種情況下並不想曝露自己,也許他會立刻成為坑中的一分子,但他更不想餓死在這個陰暗而照不到陽光的樹叢。這種想逃離餓死命運的意念驅使他在那座巨大的屠宰場面前待到日落,而槍響在他耳邊已經成為一種白噪音,他眨眨酸澀的眼睛,覺得人類中彈後向前傾倒的動作快變成一種視覺殘像。

有誰也這樣在他面前倒下。

夕陽墜入山頭,世界陷入一片昏暗。

他在午夜潛入營區偷走部分糧食和必要物品,才離開那個死氣沉沉的村落。他在那個動亂的國家總共待了三個多月。有一戶好心的人家收留他,作為交換,他留在那兒指導居民如何擁有自保能力,和簡單的整體攻防概念;結果不知不覺中,他受到鄰近城鎮的邀請,去做同樣的演習和訓練,等到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成為對抗叛軍的一分子,而且有大半軍情送到他這裡經過匯整,再轉發出去。

他受到當地政府的延攬,但是狡嚙拒絕了。

三個月後,在政府在廣播電台裡大肆宣揚平反叛軍的時候,他帶上早早收拾好的行李,在響得火熱朝天的電話鈴聲中離開了他的暫居所。

有人曾在醉後私下向他表態,其實他們連當權政府都不支持,真正希望的,是以和平方式推翻現在的獨裁政權。那個跟在他身邊近乎整整三個月的朋友已經醉到連話都說不清,卻含含糊糊地笑:「If you are here, we never have a fear, Kogami.」

狡嚙幾乎對這樣的結果毛骨悚然,在一種連他自己都不理解的恐懼中,他沒有和任何人說一聲再見,也沒有留下任何一個訊息,就這樣悄然無聲地逃走了。

恐怖主義與無政府主義的結合體。

然而他並不想當一個政治家。

這是一個值得慶祝的夜晚,慶祝他自己沒有走上一條他不想走上的路——酒酣耳熱之際,他卻沒來由想到獨自躺在狹窄沙發上接到的那一通電話,槙島聖護拒絕Sibyl提出的某種提案,然後他回來了。

這個聯想很糟心。

「……可惡,糟糕透了。」

他仰頭灌下最後那杯Kentucky Gentleman,原先應該要勝利高呼的酒[1]。

「怎麼了?」塗著荳蔻的指尖覆上他的手背。

狡嚙看著她許久。「……我想上樓了。」他聽見自己這樣說。

通往二樓的樓梯漫長的不可思議,吵雜和喧嘩就在耳際,榮繞鼻尖的盡是濃濃酒氣和女子身上特有的體香,顯得日本離他異常遙遠。狡嚙益發覺得頭重腳輕,腳步虛浮……一切都要怪罪於酒精吧?雖然他鮮少大醉。

他吮吻女子耳下,她咯咯笑起來,有點俗豔的方式,但是她也充滿了信心,她也是同樣清楚什麼樣的方式能夠讓男子很快地化為披著西裝的禽獸。若有似無的氣息,淡淡的水果香甜氣味,像是家鄉的味道——狡嚙避開她柔軟的嘴唇,搖搖頭,打開門。女孩子對他挑眉,然後他們雙雙跌進花了數張Andrew Jackson頭像和一罐上等白蘭地換來的柔軟大床。

喘息聲,床鋪不堪負荷的聲響。

是差不多了。

狡嚙脫去自己上衣,卻在抬起身那一秒瞥見在原本只單放一張椅子的床頭多坐了一人。

他笑意吟吟,手中捧著一本看不清封皮的書,那雙剔透的琥珀色眼眸看著他,白得像是月光下出沒的銀白野獸:「縱慾就像是服用慢性毒藥而造成毫無痛苦的死亡。還是說你正嘗試尋找愛情?」他的嗓音迴盪在他耳畔,嗡嗡不曾停止,一次又一次。「又是一個晚上,看見愚蠢的幻想[2]。」

一滴冷汗淌下。

「原來是這樣。」他輕慢的闔上書,「我打擾你了嗎?其實繼續我也不介意──或者說,我還蠻感興趣的。畢竟性本能是一切本能中最不受控制的一部分,而我深深期待它破壞的結果[3]。」

狡嚙慎也抄起壓在枕頭下的槍,慾望使他的忍受度急遽降低,好像就只有一眨眼,也或許只有一眨眼,他已經拉開保險栓,扣住了扳機。

一聲尖叫喚回他的理智,把他捉回現實。

女孩驚恐地看著他,而他也幾乎是驚恐地看著空無一人的座椅,和自己緊扣板機的手。心跳如擂鼓,而前一秒的旖旎氣氛早已消失殆盡,只剩下快速穿過額角碰碰作響的血液脈衝感,狡嚙感覺汗水順著自己下顎滴落,在床鋪上暈開猶如血跡的痕漬。

——誰都不在那裡,只有灑落一地的銀白月光。

這是一個值得犒賞自己,卻再糟糕也不過的夜晚。

狡嚙最後把那個女人請出了自己房間。

當然所有事情都不可能繼續了,尤其是對方望著自己帶點恐懼和陌生的眼神,已經宣告接下來什麼都不會發生。

他站在門框邊目送對方離去,直到一隻飛蛾撞在燒得滾燙的燈泡上墜落於地,在地上掙扎著撲搧翅膀發出細微的聲響,才用生命的墜落終止這個可笑的故事。

他闔上門,轉身,然後看著那髮絲如白雪的男人又坐在那裡,好像方才變把戲似的憑空消失才是一場夢。狡嚙無視他,把自己丟進大床裡,枕頭有一種潮濕的氣味,這種氣味讓他想到日本,那也是個多雨而令萬物發霉的國度。

「你不繼續嗎?」床頭的人問他。

「閉嘴。」

「真可惜,我原本還想和你多聊聊天,畢竟已經沒有等待我的事情了。」

他耳邊傳來書頁規律的翻動聲。

「閉嘴,你已經死了。」狡嚙喃喃自語,「是我親手埋葬你的。」

沒錯,狡嚙慎也親手埋了槙島聖護

狡嚙也不會忘記,他揹著那具屍體走到了小山坡的最頂端,將那個物品放在那裡。

簡直就像命中注定,他不費吹灰之力地找到一個原本可能用來存放農耕機具的窟窿,旁邊還立著一個已經發鏽扭曲的小告示牌,禁止常人入內,而裡頭的東西早已不翼而飛,恰好適合作為一個棺材坑。

他把埋在那理,用薄薄一層土掩蓋住,永遠對著夕陽餘暉和沙沙麥田,就像那個捕手一樣。他不知道槙島的過去,不認識在此之前的這個男人,但或許槙島聖護的本質和霍爾頓並沒有哪裡不同,在感到疏離的同時帶著扭曲的目光注視著世界:「偉大,那就是我真正憎恨的字眼。這是一種虛偽,我每次聽到這種字眼就會作嘔[4]。」

他彷彿能聽見白髮男子如歌行板地朗誦。

在這個已經用火化取代所有葬禮的時代,或許這個人最適合的,卻是這樣老舊陳腐又格格不入的方式,與土地自然而然合而為一,滋養他最想破壞的一方土地。一種扭曲的幽默感——狡嚙腦中迴盪著自己描述的字眼。

他聽見一陣笑。

狡嚙自床上翻過身,看見槙島聖護坐在那張椅子上。

他微微翹起嘴角,這種笑容使他看上去多了幾分譏諷,但是他有一雙太過澄清的眼睛和一口好聽的嗓子,使他露出諷刺的微笑也依然讓人感受不到殺意,反而顯得他特別,在月光下白得如同難以觸碰的雪花片,很冷、很美,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是因為這樣人畜無害的微笑而上當受騙,打開家門迎接死神的到來——雪花美歸美,實際上人類只要體溫低於攝氏30度,就足以引發器官多重衰竭後死亡。

孤獨的,絕望的美感。

他的髮絲如羽般被晚風吹散開來,露出一截白勝新雪的後頸。

然後狡嚙注意到一絲暗紅彷彿一條吐著信子的小蛇,攀著那兒滑下來。槙島聖護的眉心出現一點紅,他像是察覺到這個異狀,伸手抹去汙了自己顏面的鮮血,就像撒去額角的汗水一樣自然,甚至還按了按眉心那個彈孔。

「不對吧,狡嚙慎也,我不是這種死法。」槙島聖護低著頭讓髮絲掩去了他的雙眼,就像在死前最後一刻,他在晚風中像個孩子那樣滿沁歡意地笑了。「你比誰都清楚不是嗎?子彈是從後腦勺射進來的,按照慣性和進入人體才會造成的強大破壞力,穿過頭蓋骨拉扯過腦皮,最後竄出前額。」

他慢慢轉過頭來,失去前額、被轟去半個腦袋的男人看著他,唯有笑容美好。

後腦杓一點紅。

「我對你是無法取代的,不是嗎?」

狡嚙慎也從惡夢中驚醒。

他躺在床上大口喘氣,像被從海裡打撈上岸的魚,全身上下早已被冷汗浸濕。床頭隔壁的座椅依舊空無一人,他擱在桌上的書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風吹開了,一頁一頁來回翻動著,發出規律的聲響。

酒精的效力終於褪去一點,讓他一整晚運轉過度的大腦漸漸冷靜下來,但有一把新的火在他體內燃燒——他眼前閃過那一截雪白的後頸,更勝潔白的衣領,在月光下散發比女人胸脯更誘人的柔和光芒。狡嚙幾乎是為了這樣的殘像而感到痛苦的閉上雙眼,卻依舊不可控制的起了反應。

該死的。

他已經很久沒有發洩過了,這兩週以來他都在奔波,腳跟沒有停下來過,直到提著行李匆匆離開前一個聚落都是如此。

狡嚙握住自己的性器。

「性慾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如果失去控制,它可能成為一場災難」——瓦西列夫在《情愛論》中曾經寫過這麼一句話,而現在狡嚙開始感受災難正在發生。隨著手勢和上下磨動的速度,他的腦子開始不聽使喚,他腦中閃過很多過去的影子,最後畫面定格在槙島聖護背對著他跌跪在地上,晚風吹來,露出那一截漂亮的後頸。

他感覺有人站在床尾,一雙眼睛看著他。

狡嚙沒有停下動作,他甚至不想——不敢抬頭,確認站在那裡的是誰。

他一手依然圈著自己的陰莖,一手握住被他扔在床鋪上的槍,一手炙熱一手冰冷的觸感刺激他打了一個哆嗦。狡嚙很想開槍,叫站在床尾的人滾開,不管同樣的事情發生幾次他都不會後悔拿起那把不稱手的左輪手槍,這是一種信念,幾乎成為一種信仰。

活下去的信仰。

他開始喘息,發出低低的呻吟。狡嚙不確定會不會擦槍走火,他用力握著槍柄覺得這是整個世界唯一真實的東西,使他感到稍微心安。床尾的人還站在那裡,他看見沒有被扎進去的襯衫一角,看到了一截在七分窄口褲下露出來的晶瑩腳踝,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這男人也有性慾嗎?

這個可笑的疑問襲捲他,使得動作暫停了三秒。狡嚙慎也想起那雙指節分明而修長的手,但這男人只有看上去纖細,實際身上沒有任何一絲贅肉,精瘦、結實,而且受過高度軍事訓練。狡嚙不會忘記兩次單打獨鬥,他招招攻擊要害,善用全身的重量和關節技,其中有一次若常守沒有及時趕到,或許他就能死在現場。

打鬥時的熱血湧上來,狡嚙第二次想爆粗口。

他需要射出來——這個目標是明確的。

他加快手上的動作,一手依然握著槍柄。在被推上高潮的時候狡嚙腦中一片空白,只見站在床尾的傢伙腳尖轉了個方向,背對他悠然遠去。是的,他永遠在那裡,不曾離去,像是個永遠不會醒來的惡夢。

狡嚙脫力地倒在床上,花了十來秒才掙脫射精的餘韻,找到擱在床頭櫃上的菸。

他為自己點上火,尼古丁驅散了眼前的迷霧,他感覺心臟正在歸位,一切又開始變得有意義。他聽見樓下喝酒的吆喝聲,聽見風聲吹入某個角落的嗚咽聲——人,這輩子會經歷很多事情,並根據這些經驗判斷人生是短是長,是富有還是貧乏,是充實還是空虛。狡嚙腦中浮現尼采這句話,晚年得了精神病的一代天才。

精神病,呵。

狡嚙慎也把那把PPK塞回枕頭底下,然後從床底下的行李包摸出一本書。這是他在街上的舊書攤買的,連名字都沒看,隨手取了一本,反正只為了打發時間。

他翻開第一頁。

啊。

即使人生從頭來過也無所謂,這才是無怨無悔的人生。[5]」

[1] 全名Kentucky Gentleman Bourbon Whiskey,19世紀時是看賽馬的配酒;現在則成為球賽、聚會上的主賓,有「最快樂的威士忌」之稱

[2] 泰戈爾,原句是:「通過肉體的結合來尋找愛情是愚蠢的幻想。」

[3] 羅曼.羅蘭《約翰‧克利斯朵夫》,我又挖了這邊的牆角補那邊的城牆,原句是「性欲的危險不在性欲本身,而在於它破壞的結果。」

[4] 《麥田捕手》

[5] 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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