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尊禮】When we are alive

  • et840804
  • 2014年1月27日
  • 讀畢需時 33 分鐘

01.

  當世界只剩下一個快死的活人,與一個想活的死人。

02.

  當周防尊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只覺得自己像個破布娃娃,被全身拆開又粗製濫造地拼湊起來。

  是的,即使狼狽不堪,但他依然活了下來。

  他在屍堆之間躺了一個禮拜,才能勉強轉動自己的脖子。當他發現自己脖子能動時,他第一件事就是轉向隔壁……然後他很快就後悔這個決定。

  勉勉強強看的出來躺在他隔壁的妞原本應該長的不錯看,在她腐爛的手腕上是連周防尊都認得的名貴手錶,可是一個生前再好看、再富貴的人,曝曬在空氣中超過一個禮拜之後都會變成相同的東西──湯湯水水,散發著難聞的惡臭,空蕩蕩的眼窩對著天空,蛆蟲在她的骸骨中穿梭,享受美味的大餐,而手錶早已停擺。

  在身體還完全不能動彈時,周防尊很偶爾會轉過頭去盯著她,心頭想:這就是為什麼他從來沒注意過那些皮囊的原因,之前就不注意,今後也不會注意。

  十天後,他開始能活動雙手,雖然只有手肘以下的部分。

  他摸到自己的口袋,慶幸裏頭的菸和打火機並沒有消失。磕磕碰碰許久他終於成功點起一支菸,十分艱難地低下頭去搆著濾嘴,最後在冲天的屍臭中終於得到一點慰藉,雖然菸味在汙濁的空氣中稀薄的可憐。

  他要感謝這些臭氣,是它們掩飾掉他這個活人的氣味。

  人類的末日,基因改良病毒一夕之間成了終極狂犬病病毒,人們一個接著一個死去,爾後變成喪失理智和人性的殭屍。接下來就是無止盡的屠殺,那些被感染的、瘋狂的夜行殺戮機器與人類的不平等戰爭。

  周防尊的記憶只停留在他全身都是大大小小的傷口,自大樓頂端被一群殭屍包圍後,一躍而下的那一刻看見的灰色天空。死在這樣的天空之下也比變成一個怪物好,他當時確實是這麼想,然後他還來不及撞到地上就不曉得先撞到陽台或是遮陽棚什麼東西的上頭,恰恰好戳在胸口上,一口氣順不上來,他就暈了過去。

  有點無厘頭的原因。

  周防合理懷疑就是他假死了那幾分鐘,再加上掉在一堆屍體裡,這種湊巧到讓人發笑的理由使他最後活了下來。依他這幾天用聽覺判斷,這城鎮裡恐怕已經半個生命體都沒有──沒有腳步聲,沒有翻找聲,沒有慘叫。不只活人,喪失食物的殭屍也離去,他們需要的是鮮血、人肉、新鮮的屍體,而不是一群已經發臭發爛只能喝湯沒有肉吃的傢伙。

  躺了整整兩個禮拜,他終於全身都能夠活動,雖然他幾乎是半爬半走地挪動。

  起來後第一件事就是私闖民宅借用一下別人的浴室把自己弄乾淨──至少聞起來不再像個死人。從浴室裡把自己幾乎快洗下三層皮的周防尊光裸著去翻找這戶人家的衣櫃,慶幸這戶人家原本應該是有男主人的,雖然褲子合身,但上衣大多數都太小,但是最後還是給他找到一件寬大的睡衣才讓胸口不繃得難受。

  他透過窗戶看著這座死城。

  死城,是目前唯一安全的地點。

  他還不能走,至少在諸事未完成的前提下,他沒有任何條件可以離開。

03.

  那是周防尊「復活」後的第三天。

  這三天之內他就住在這間還蠻舒適的屋子裏頭。他找到了這間屋子原有的急救箱,用優碘碘酒雙氧水……總之所有能夠消毒的工具撒上自己的傷口,其中有幾個他懷疑已經感染了,最嚴重是在膝蓋和手肘上,關節腫大,血和膿水流個不停,隨便走動都會痛。

  但是他想,他不能死,怎麼能死在這種鬼地方。

  他不知道他的同伴死了沒,按照這趨勢有可能都死光了,不管是死了又活的,還是真正死去的。但是就算他們只剩附骨架,他也要把他們從屍山中挖出來埋了;如果還活著,像他一樣活在這城鎮某一個角落,那更好;如果成了瘋狂的殭屍,他會將他們腦袋轟成碎塊,給予他們真正的安息。

  身為一個活人,就應該要有活人該有的骨氣。

  他不知道下一批殭屍何時會抵達這裡,或者說是那些殭屍何時會發現他,但是可以知道的是,一旦再次遇上那些瘋子,他絕不會有第一次的好運氣──更別提,眼下他唯一有的武器,只有掛在廚房裡那一排菜刀。

  他將便利商店的速食品全部搬回這處住宅,有一個很大的好處是就算半個活人都沒有了,水依然還有,瓦斯和電什麼就不用肖想了,滿地傾塌的電線杆象徵著原始人的生活,幸好他口袋有個打火機,不至於狼狽到鑽木取火。

  速食麵在此時此刻都可比山珍海味。

  他以很緩慢的速度小心翼翼地巡視著這個小城,每一天都巡查半條街,尋找活著的人還有同伴的屍體,但是毫無所獲。在他以為這個城鎮是真的死去時──

  他遇上了那個「人」。

  那是他在打劫第三間便利商店的事,當他抱著一堆速食麵走出來的時候只感覺到冰冷的東西抵上他太陽穴,槍口的溫度比死人還低,乾澀而腔調古怪的嗓音在他耳邊緩慢地響起:你是活人……還是,死人?

  真是個好問題,這個世界已經淪落到活人和死人還需要用問的才能區分的地步。

  速食麵落到地上在空曠的街道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毫無武器。周防並不怕對方扣下板機,一點都不怕。現在是白天,那些傢伙不會出沒,會出來的只有同為人類的活人,真的不小心死在活人手下,已經是最好的死法。

  他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幾乎忘記怎麼說話,整整十七天沒說過半個字不是蓋的。努力很久,最後終於從喉頭乾巴巴擠出幾個音節:

  我還活著。

  當周防尊說出這句話時,只覺得世界一片明亮。人活著,還是需要那麼點支持,當他躺在屍堆上對著腐爛的屍體自言自語我還活著時,總是覺得哪裡沒有實感,對著死人說自己活著,終究是可笑的,現在他終於能大聲說,我活著。看,多好。

  然後抵在他太陽穴上的壓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對方做了一個奇異的動作──男人扣著他肩膀彎下腰,將耳朵貼在他心口,他只感覺到一陣透心涼隔著衣物傳到胸口,冰冷的,不帶一絲溫度。

  有心跳,確實活著。

  男人喃喃說著退開,周防尊不確定是不是在那一瞬間看到對方的失落。

  他看著那名男子退開後有些僵硬地彎腰拾起地上散落的食物,而那把金屬凶器已經插回腋下的槍袋。有著一頭烏青色頭髮的男人直起腰,是個美人,毫無疑問,就算性別是男也是個美人,但是更漂亮的是他的眼睛。周防想,只有活人才有這種眼神。

  然而,男人在此時正好向他伸手、遞出手中的泡麵:

  我卻死了。

04.

  他說,他叫做宗像禮司。

  他說他已經死了兩個禮拜,然後又活了,這是他醒來後的第十天。

  他說,他不是殭屍,也不是活人,他是活死人。

  經過一番評估,周防最後決定和宗像合夥。

  雖然不能判斷宗像話中真偽,但是從宗像低到不正常的體溫,和的確沒有探測到宗像的脈搏來判斷,他的話有幾分可信。況且從他有條理(到煩人)的談吐和保有自我意識的行為舉止來看,宗像並不是那些殺人兵器的一員。他不能理解宗像到底是什麼的綜合體,與生俱來就有抗體的人會像他一樣存活下來,而沒有抗體的會死去而後復活成為殭屍,但是宗像二者皆非,反而更像是……感染病毒後產生了抗體。

  據宗像說,他生前是個醫生。

  周防沒有追問身為一個救人的職業,為什麼他扣著板機的動作卻這麼熟練。一個人有許多秘密,周防不愛八卦,也討厭八卦,況且身為劫後餘生的同夥,就算是個活死人,周防尊也絕對尊重他。

  發現他膝蓋和手肘的問題後,宗像很快地就把他拉到某間半毀的診所去重新上了藥,唯一有的止痛藥叫阿斯匹靈,根本有吃和沒吃並沒有差別。在清洗後的傷口被棉花棒輕輕撥開上碘酒時,周防還是沒忍住倒抽一口氣,旋即感受到一陣陣冰涼的風吹拂在他的傷口上,低溫確實使那種火辣辣的疼痛消退一點。

  忍著點。

  宗像一下下朝他傷口吹氣。

  自那時候他才知道,原來宗像禮司沒有心跳,卻有呼吸。

  相處幾天下來,宗像無疑是個優秀的夥伴,精明幹練,懂醫、懂食,也懂槍,唯一的缺點大概是不管生前死後都做人太過一絲不苟,連對空速食麵盒都要收的整整齊齊。宗像帶他去補齊許多物資,包含飲用水、乾糧,以及武器。

  原來宗像身上的槍是從一個位在地下的小型私人火藥庫中帶出來的。這消息使周防精神大振,至少代表他的武器不再只有一排菜刀。

  他們找了離那小型彈藥庫很近的乾淨地方落腳,才終於有時間好好交換情報。

  依照宗像說法,他比他早一個禮拜清醒。宗像從城市的北端向南進行搜索,而他則是由南向北,所以最後才會在位於城市中心的便利商店相遇。

  周防稍加描述了一下自己同伴的外型和身上的有的配件,抱持著不大的希望詢問宗像有沒有在北端見到他們的屍體,但是對方只是看著他,眼神冷靜而憂傷:

  北方沒有屍體,只有屍骨。

  他是唯一沒有被吃殘的人,因為他當時摔進很深的水溝裡。

  所有的人,都被吃掉了。

  不是沒有預料到這種可能性,但是在聽到這消息時周防尊還是不可控制的停頓幾秒。被纏住的傷口又發痛起來,周防這才發現自己拳頭緊緊握著拳,肌肉繃緊到又把好不容易結一層痂的傷口給撐裂了,血絲從慘白的繃帶間滲出。

  他說不上來這是什麼感覺,憤怒也好,焦躁也好,難過也好,就像是在剛醒來時看到的第一具屍體,有成千上百隻蛆蟲在他心底啃食。

  因為一些無厘頭的原因他們劫後餘生,醒來後才發現世界變色。

  他想起身,卻又因為膝蓋突然的劇痛跌回行軍床上。他煩躁的想找資源稀少的菸,卻聽到宗像聲音輕淺地開口:不過,我把他們全埋了。

  周防驀然抬起頭,看著那個站得筆挺的男人。

  我找到一塊空地,挖了一個大坑,把他們全都埋起來。

  宗像坐到他身旁,像是祈禱一樣雙手撐著膝蓋望著屋頂,眼神卻穿過了屏障看向天空,那模樣使他有些滄桑,卻無比莊嚴:我曾想過,為什麼他們都死了,包括我的同僚、我的部屬和親人,但我卻活著;當我站在那裡時才發現,也許我是為了在等那一刻所以才活過來,替那些人……替有可能是你的同伴的人行葬禮。

  活死人,其實也沒有想像的那麼糟糕。

  當宗像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就像個活人。

  周防給了他一個擁抱,用面頰貼面頰,告訴他他無上的感謝。那天他看到宗像禮司的微笑,即使有

些古怪和僵硬,依然非常美麗。周防知道,宗像的身體是死軀,所以他的一舉一動總是帶著不協調的味道,但那並不影響什麼,只有活人會替逝者舉行葬禮。

  現在他能很肯定地說:宗像禮司是個人,活生生的人類。

  毫無疑問。

05.

  周防尊在紙上畫下一道痕跡。

  自他醒來已經過了兩個禮拜。想當然爾沒有月曆這種東西,就算有,昏迷不知道多久才醒來的他和宗像也不會知道今天到底是幾月幾號,最後還是使用最原始的方式──畫正字記日,至少有個大約的時間概念。

  兩個禮拜,原本一片死寂的城市開始化作一座巨大的花園,在屍體上長出了嫩草,在牆角被摔破的盆栽裡種的花開了,攀著殘破的路燈綻放白色的小花,遠遠都能聞到香味。

  在浮動香氣下的隱隱屍臭,就像是在和平日子下的不安。

  時間越久,就代表他們離面對下一波「殭屍大遷徙」越近。

  他們除了繼續擴大搜索範圍之外,開始進行宗像在北邊所做過的事──埋葬。

  兩個人找出兩把鏟子在城市不遠處的空地上開挖。宗像從某大戶人家的後花園找出原本是用來推盆栽用的小推車,現在被他們用來裝屍骨。白天的時候絕大部分就是用來挖坑和運那些已經腐朽只剩下骸骨的遺體,晚上他們輪流守夜,但是通常宗像排的時間比較長,到後來有時甚至宗像整晚不睡,本人是說他沒有所謂睡眠的需求,但周防知道另有原因。

  他曾經在某一晚,聽見宗像的夢囈。

  痛苦的呻吟,輾轉反側,四肢痙攣。

  他迅速把人叫起來,讓面色已經從蒼白改隱隱發青的男人靠在牆頭,拒絕他的詢問和遞來的開水,只是說他做了一個噩夢,卻沒說出夢的內容。

  那天他第一次看到宗像禮司抽菸,非常浪費的只吸入一點尼古丁,卻吐出一大口氣。

  砰咚。

  恰好浴室的門打開了,被打斷思緒的周防轉過去看著只穿著牛仔褲從浴室裡走出來的宗像,對方正拿著一條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髮。雖然這傢伙身體早就停止運作,不過倒是挺愛乾淨的──這時候就要感謝沒有被破壞的自來水管線,當初會選在這一戶人家的原因之一也是因為自來水還能使用(而且沒有臭味)。

  突然,周防眼尖注意背對著他的宗像白紙一樣的後腰多出的那一道傷口。

  「……喂,你背後那個是怎麼回事?」

  周防比劃了一下大概位置,宗像嗯了一聲,用有些滑稽的姿勢扭著脖子轉頭想要看傷口,大概是因為角度的關係,周防估計宗像自己看不到,湊過去幫忙看了一下那道口子。

  「割的挺深的。」翻起的皮膚可以看到底下一點暗紅色的肌肉組織,卻沒有流出半滴血,周防有些稀奇的挑挑眉:「要上藥?」

  「不用了,上藥也不會癒合,別浪費。可能是在下午的時候傷到了,沒有痛覺的壞處。」宗像終於換了另一個姿勢,改伸過手摸索著後腰:「傷口在哪?很長嗎?」

  周防抓著那隻手碰上受傷的地方,宗像自己摸了摸,最後轉過頭來看他:「我記得廚房第二個抽屜有強力膠,你去拿來。我怕我再走動傷口會裂的更大。」

  他在那一瞬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啊?」

  「強力膠。」對方露出一種「有耐心」的表情再複述一次:「請閣下將強力膠拿來,把傷口黏起來,我記得強力膠對人體皮膚也有作用,必須要阻止傷口擴大,因為我沒有痛覺。」

  最後他們真的是用強力膠把那個傷口糊上了,雖然宗像曾有幾次抱怨黏的似乎不太好,轉腰時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周防放下最後一鏟土,看著背對著他的宗像禮司。

  沒有痛覺、沒有觸覺,味覺和嗅覺遲鈍,唯一正常運作的只有視覺和聽覺,對傷口沒有任何反應……他覺得他抓到了某一種東西,但是隨著宗像的默禱而消逝在夕陽中,橙色的光芒將他們用兩根鐵桿粗糙製成的十字架影子拖得老遠。

  願你我都有安息之日,阿門。

  晚風中又傳來那股混著淡淡惡臭的花香。

06.

  周防尊在睡夢中被人迷迷糊糊叫起來。

  宗像禮司用難得那一張有些僵硬的臉做出類似於「不知所措的」樣子,在夜晚的整片死寂中,他聽到一聲聲微弱的貓叫,有些顫抖的,如泣如訴。宗像比了比門口:

  是被母貓拋棄的,小山貓。

  在他清醒的第十六天,他們撿到了一隻年幼的山貓。被拋棄的原因──不難推論──是因為牠沒有一條後腿,是天生的畸形胎。自知養不活也救不了幼崽的母山貓,也不知是有意無意,找了個地方棄置牠的幼子,正好就在他們的門口,守夜的宗像聽到聲音前去查看,只見又傷又凍的小山貓蜷在門口。

  宗像說,他原本是想自己解決的,但是小貓一看到他全身毛炸得像隻松鼠,靠近一點就會叫的像要殺頭一樣。避免手上多兩個洞又要用強力膠糊起來,最後還是把他叫起來去處理。

  他們沒打算殺了那隻小山貓,雖然也不知道能養到何時。奶貓似乎還不到吃肉的年紀,他看著宗像不熟練的燒水沖泡找到的奶粉,兩個人都不太有把握這樣養不養的活這種小生物。

  因為人類的絕跡,城市在長出綠芽後開始進駐了生物,最早是鳥類,最後開始像這樣,有些動物開始遷徙。這並不是件好事,肉食性的動物在這裡找不到食物,如果只吃活的那還好,要是去吃了他們沒有找到的屍體殘骸,就算只是舔……都有可能造成病毒感染──他們甚至不清楚那種病毒如何傳播和生存,如果能夠用屍體以外的方式傳播,只代表情況更糟糕。

  整座城市,就是最龐大的帶原體。

  小傢伙被他們養了幾天,宗像挺開心的,時不時去逗弄(或驚嚇)小貓。周防在稀罕居然還真的靠那種沖泡牛奶活下來的同時,卻也知道一旦這毛團子開始到吃肉的年紀,就是災難的開始。他在夜裡和宗像討論到這問題,對方在快熄滅的火堆旁用那雙閃爍的眼睛看著他:活一天,是一天。

  活一天,是一天。

  在這座城市裡活下來的生命都是這樣。

  周防沉默,他想這是該死的好理由,所以他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也沒遇到那一天來的這麼快。五天後,本就是夜行動物的小山貓某一日在周防守夜閃神的時候從窗戶跑了,他們出去找牠,卻空手而回,再隔了兩天,那個沒有月光的夜晚,牠一跳一跳地回來了。

  那時他們剛準備就寢,宗像先注意到牠,所以走了過去。但是周防發現,平常只會嗚噎著對宗像炸毛的小山貓,卻自喉頭滾出不自然的咆嘯聲,原本溫順的金黃色眼睛在黑暗中燦出凶狠的光芒,已經長出的尖銳虎牙像兩把亮晃晃的小刀。

  他迅速從枕頭下抽出那把手槍,對準牠的腦袋扣下扳機。

  有兩滴飛濺的血液,濺到宗像伸出去的手心上。

  最後他們把那隻山貓也埋了,只養了五天的寵物,沒有名字,來不及看到這世界就被遺棄。宗像堅持他負責全程,周防沒有阻止他,只是靠在一旁抽菸看對方完成最後的禱告,爾後去洗手。周防取下嘴裡的菸,淡淡說了聲抱歉。

  沒有錯,為什麼需要道歉?

  宗像禮司活像是要把自己站成一支槍桿。話裡沒有火藥味,周防知道他這句話回的真心誠意,但是就是太真心誠意了,所以才平靜的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你的判斷正確,毫無疑問,是我這陣子太鬆懈了,居然沒有注意到。

  活一天,是一天。周防想起對方說過的話。

  從那日起,宗像開始徹夜未眠。

07.

  「……喂,你真的不用睡一下?」

  周防看著一旁的人,對方正在處裡動物的屍體,他只聽見一聲果決的不用。不是沒有察覺宗像睡眠的異狀,但是本人都沒有反應,再多說什麼反而顯得自己婆婆媽媽起來。周防聳聳肩,走回屋裡去拿水喝。

  一切如所料。

  過幾日又有溝鼠瘋狂地朝他們攻擊,路上開始可見動物的屍體。山貓不會是第一起案例,也不會是最後一起。他們花了點時間去搜尋他們遺漏的骸骨,也順手開始清理動物屍骸,這又是新的大工程,在斷垣殘壁之下被掩埋的屍骨令人束手無策,周防厭於處在被動的地位,但是從他們醒來那一刻就已經喪失主動權。

  子彈耗損,糧食不足,動物的侵擾,這些都是可預見的情況,但卻沒有解決之道。他和宗像有商量過離開之事,但是他們現在對外界一無所知,想走不是說走就可以走的。

  活一天,是一天。

  「要水嗎,宗……」

  提著水壺走出去,周防尊只看到前一刻還站的好好的人如同斷線人偶一樣向一旁倒去。

  一切如所料,唯一出乎意料的,只有宗像禮司的倒下。

  在那一瞬間周防幾乎以為宗像是真的死了,湊到他鼻尖才發現尚有一絲氣息。

  他把宗像移到屋裡去,卻發現自己只能乾瞪眼,唯一顯示對方越來越虛弱的只有那已經逼近沒有的呼吸,久久才起伏一次。周防並不認為心肺復甦術用在宗像身上有什麼效果,要是沒弄好還怕他把人活活弄沒氣。

  怎麼拯救一個活死人實在不是他的專長。

  焦急也不是個辦法,周防只得在一旁守著。宗像倒下的時候是正午,剛開始還相安無事,只是維持微弱的呼吸,像是進入假死狀態,但等到夕陽西下,周防就發現情況不太對勁,躺在床上的男人開始痙攣,比前幾次更厲害,青筋暴露,五指如鉤,反覆呢喃著聽不懂的囈語,到子夜更是變本加厲──他甚至看見宗像開始翻白眼。

  不對勁。

  周防太清楚了,這是什麼前兆。宗像現在的樣子,簡直就像是……

  ──就像真的殭屍一樣。

  他看到宗像翻身跳朝他撲來,周防毫不猶豫地掏出了槍,卻發現手指比他的神經反應慢了一拍……就是那麼一瞬間,槍枝脫手。他轉而扣住對方手腕,他們扭打到一塊兒,期間宗像爆長的指甲劃破他的面頰,他能聞到在空氣中散開的血腥味,近在咫尺的男人對他露出變得銳利的犬齒,那雙曾經在夜裡閃爍的眼睛空茫的只剩下殺意。

  周防一個扭身將宗像的手臂硬是扳到身後,想將人按到牆上,卻沒想到宗像的力量暴漲了不只三倍,結果反而倒過來,他幾乎是用摔的被摔到另一側的牆上再滑落,宗像──不,或許說披著宗像禮司外殼的瘋子撲上來,他能嗅到死亡的氣息,三公分之外。

  槍在不知名的角落,右手手骨懷疑剛才被摔出去的時候斷了。

  他感受到宗像禮司的憤怒,卻不是針對他,強烈的感情動盪在平時展現出來的冷靜之下,深刻的執著。這時候周防才突然接通很多東西,什麼死後才獲得抗體都是狗屁,宗像禮司就是個殭屍,他就是感染者,毫無疑問。

  只是,太想當個人了吧。

  周防突然想起那日坐在他身旁跟他說「活死人,其實也沒有想像的那麼糟糕」的青髮男人,又想到對方在夜裡屢次輾轉不得安眠的可怖模樣,他想,應該有什麼東西燒斷宗像的保險絲才會變成這樣……但是他不想死,相信宗像禮司也不想。

  他用盡全身的力道地揪住正對他嘶吼的男人的頭髮:

  收手吧,宗像。

  事情還沒做完呢。

  宗像的瘋狂反擊停了下來,周防趁機用左手把人用力壓到懷裡,同時從嘴裡啐出一口血痰,他咳笑一聲,沒怎麼意外,八成是剛才被甩上牆的時候不只有外傷還得內傷。

  正當他想懷裡的人是不是又昏過去的時候,他卻感受到一陣微弱的回擁力道。青髮男人掙扎著靠向他,周防放鬆桎梏,發現宗像努力的將耳朵貼向他的心口,像是第一次見面那樣做,他聽見粗重喘息,短而急促,像是溺水人破水而出的那一刻,貪婪的呼吸空氣。

  他拉了對方一把,讓他靠上來。

  怦咚,怦咚。

  可能因為全身都在痛的關係,血液流經太陽穴的感覺特別明顯,突突跳動著。他看到宗像吊起的眼角和彎鉤的手指漸漸恢復原狀,呼吸漸漸平穩,只是靠在他懷裡的男人依然冰冷,沒有任何心跳,爾後沉沉睡去。

  周防轉頭看著窗外,天微亮。

08.

  他是在床上醒來的。

  周防起身時很快發現自己身上的大小傷口都已經包紮好,連骨頭都被接回去,居然一點感覺都沒有,也不知道要說宗像醫術高明還是他昏得太死,但從簡來講也算功過相抵。他摸摸自己腦袋上的繃帶,沉默地笑了老半晌,才緩緩起身走出去。

  當他走出門外時,宗像正迎著陽光,坐在傾塌的電線杆上抽菸。

  「尼古丁對你來講沒用吧?」

  隨意撿了一個距離宗像一小截的位置坐下,周防勾勾手指示意對方別浪費有限物資。接過菸蒂看著濾嘴上深深印下的齒痕,他就著那個痕跡狠狠吸了一口──尼古丁的效果比阿斯匹靈好一百倍,至少傷口不再抽抽跳跳的痛。

  「是沒效果沒錯,不過吸菸這個動作帶來的效果和香菸本身差不多差不多。」

  周防哼著表示不管怎樣都是浪費物資,宗像換了個姿勢。周防側過頭去看他,正好看到對方與他同時望過來的畫面。他總覺得宗像禮司那雙眼睛會說話,眼睛是靈魂之窗不是沒有道理,看,現在他正用沉默叨叨絮絮地說對不起。

  「我以為我好了,至少我認為我產生了抗體,只是事實證明似乎不是這樣。」宗像彎了彎嘴角,那種表情讓周防不自覺聯想到被關到籠子裡的狼。「昨晚的事說實在我記得不是很清楚,像所有噩夢一樣。」

  噩夢,永無止盡的殺戮。

  你覺得我像什麼?

  青髮男人轉過來看他,問的太過認真。

  周防挑挑眉,最後從嘴裡吐出一個菸圈:「死活人。死掉的,活人。」

  宗像一瞬間呆愣的表情讓周防覺得心滿意足,所以他把香菸塞進方嘴裡當作自己被取悅的獎勵。那是宗像第二次笑,然後他拿出第二支菸塞進他嘴裡,周防含糊不清的說沒帶打火機出來啊,宗像笑著比了比自己嘴上現成的點火器,周防想這姿勢太容易讓人忘記對方早就已經死了的事實,更容易讓人忘記他們居然一次抽掉兩根菸的浪費行為,所以他靠了過去。

  等到菸重新點起來的時候,宗像那支菸已經燒的剩下半截。

  「……出於醫師的本業,我想我應該要詢問閣下後腦勺和身上那些非意外而產生的平整手術傷痕是怎麼回事。」宗像取下嘴裡的菸,「但是你沒有回答的義務,所以請自由選擇。」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在說:我說完了,換你。

  不意外聽到這問題,周防早在自己醒來時碰到頭上的繃帶就預估到這種情形。

  「聽過吧?所謂『優秀士兵』,」他笑,看到宗像的動作頓了頓,「傷口癒合快速,細胞代謝快,可以在惡劣環境生存,失去營養來源也依然能活一陣子,但是相對壽命短。基因改造的另一項突破,人類偉大的發明,就像終極狂犬病毒。」

  然後應用在戰爭。周防說。

  他們都是因為一些無厘頭的原因才活了下來,不只天時地利,也要人和。

  「──不過,還能抽根菸真不錯啊。」

  宗像用拳頭尖碰了碰他肩膀以示贊同。

  他們那天坐在電線桿上曬了半天的太陽、抽了一整包的菸,周防只記得最後宗像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笨拙地擁抱他,如同他第一次所做那樣。那是一個冰冷的擁抱卻有著太陽的味道,有著尊重與信任也有著歉意,一如一個活著的死人那般矛盾。

  宗像又開始恢復睡眠習慣,只是有時仍會痙攣著驚醒,這時周防會把守夜用牆角的位置和自己的右手借給他,讓宗像可以一邊靠在牆上,一邊數著他的脈搏入睡。有時周防也會在半夜莫名其妙地醒來,這時宗像會到廚房去泡杯牛奶給他,任他懶洋洋地靠在自己後背上。

  當世界只剩下一個快死的活人,與一個想活的死人。

09.

  平靜的日子像是以秒計數,眨幾下眼就煙消雲散。

  兩個月後那一晚,周防入睡前只記得那天天暗得出奇,大半夜他就被用力地搖醒。

  他們來了。宗像的聲音平靜的一如既往。

  周防瞬間清醒。

  他們在黑夜中無聲無息的溜到彈藥庫摸走準備好的武器,宗像爬到頂樓去看過,死亡大軍已經從北方入侵只剩空殼的城市,生命成了絕響,他們就是這塊貧脊土地上唯一剩下的兩隻肥美兔子。

  他們往南撤到很久以前就準備好的空曠墓園上,太多遮蔽物的地方對於夜晚相對弱勢的他們太不利,空曠地方反而安全。一直以來儲備的汽油桶和木材堆在這時終於派上用場,他們的時間像是從指縫間流瀉而出的沙,留也留不住。

  他感覺得到,大地的震動,那些殭屍在喉頭中滾動的咆哮。

  你在等什麼?宗像的聲音很沉。

  ──全燒了。

  轟。

  巨大的營火升起,周防感受身後一瞬間飆升的熱度,亮起的火光照亮了他們四周,一雙雙不懷好意的眼睛又帶著對火焰的驚懼,身處黑暗的瘋子永遠畏懼光明,不管是火還是太陽。

  周防記得是宗像開的第一槍,槍聲響亮。

  這像是某種信號,巨大的聲響總有刺激野獸的本事,縱使殭屍畏懼火光,但是火並不像太陽一樣對他們具有絕對的殺傷力,他們開始縮小包圍圈,露出銳利的犬齒。周防尊不禁幸好他們不像是蟑螂擁有活過幾億年的本領,只要摧毀大腦就死個透徹。

  周防不記得他在那一個晚上打爆多少顆頭,包圍圈越來越小,最後他和宗像背抵著背矗立在火堆旁,最後根本分不清到底是宗像開槍還是他開槍──兩人的後座力和槍聲都是那樣真實。幸好火光替他們卸去一部分的攻擊,那些怪物不敢貿然衝上來,不然有多少發子彈都不夠用。

  黎明來臨時,周防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一樣想感謝上帝。

  破曉的陽光畫破天際,他聽見身後的宗像輕而淺地呼了口氣,殭屍們搖晃著退去,周防略微脫力地看著他們周圍腦漿灑了一地卻沒有半滴鮮血的屍體,每一具上頭都有著一個鮮明的彈孔,但是沒有一個人是張著眼死去的。周防想,這才是真正的死亡。

  他們清點剩下的彈匣、補充一點水和雜糧餅乾,又稍微估計了一下還有多少敵人,宗像邊換上新彈匣邊說只要太陽消失,他們能撐三小時就是神蹟。

  好消息,在人生最後的三小時前可以幹些什麼?

  「如果還能活下去,你想做些什麼?」

  他突然聽見宗像的聲音自身後飄來,口吻像是在說著「今天天氣真好」。

  ──好吧,聊天也算不錯的選擇。

  他們背對背坐在太陽下一同抽菸,就像之前數日一樣,陽光依舊很暖和、天空的一角依舊湛藍的不可思議,只是情境已大不相同,也只不過經過一個晚上。周防狠狠吸了一口菸再吐出去:「……開香檳,吃大餐,很多很多肉,我受夠了速食和雜糧餅乾。」

  「真不愧是野蠻人,果然是你的風格。」宗像翹著嘴角評論。

  「那你呢?」

  「泡個茶拼完一份拼圖就很令人滿足了。」宗像頓了頓,「然後晚上去喝杯酒、看個表演,再去泡個熱水澡,也挺好的。」

  「老人般的生活,原來你之前都是那樣過的?」周防哼著回道。

  「聽起來閣下之前的生活還真是五光十色。」

  他們在太陽光照得到的地方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遙遠的事,講著誰都知道不切實際的生活,看著太陽行走過半個天空。這時候周防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他們埋完了一城的死人,認真地當了六十天的活人,沒有什麼對不起世界,也沒有什麼對不起自己。

  俯仰無愧。

  「宗像。」

  「是?」

  「Turkey喝嗎?」

  「喝。雖然說我個人更偏好清酒。」

  周防尊看著自遠方緩緩飄來的大片烏雲,嘴邊彎起倔強的笑。

  「……三小時之後,一起去喝一杯吧。」

10.

  烏雲蔽日。

  周防看著灰濛濛的天空,想著他兩個月前就是在這種天空下「死去」,今日也依舊如此。世界最大的寬容,是讓他們在白日死去,而非無止盡的黑夜。

  陽光消失,躲在陰影中的怪物發出興奮的哮喘。周防略為哀傷地看著宗像把他們好不容易找出來的那幾箱酒通通拿去當燃料,又對那群讓他們必須浪費美酒的傢伙恨得牙癢癢,三小時太長了,太長。誰知道在他拉開保險栓的時候宗像伸來一隻手,他只覺得嘴巴被粗魯的賭上──是冰涼的瓶口。

  「三小時對你而言太長了,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周防哼笑著張嘴,不出幾口剩下的酒液便全數灌進了他肚子裡。舔去嘴角殘留的酒液,他扛起槍枝,轟然開火,只覺得喉嚨在燃燒,滿嘴的Turkey酒香。

  周防尊想,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大概是到世界末日之後才認識這個男人。

  他們耗盡最後一發子彈,宗像早一步離開他後背。周防抽出宗像塞給他的匕首,跟著離開他們腳下那唯一一塊沒有被汙染的土地,火光即將熄滅,再也沒有可燃物,很快的……很快。他揮刀,感覺不算長的匕首卡進頸椎的那種阻力,一咬牙,人頭落地,緊緊扣進他肉中的利爪脫力的鬆開,溫熱的液體染濕了他的衣襟。

  殭屍無血。他知道,染在自己身上,是自己的鮮血。

  痛。

  他躬身閃過攻擊卻仍是被劃破額角,淌下的溫熱血液糊住了眼皮,就是那麼一瞬間他抬手抹去,再度睜開眼的時候他看到宗像禮司的手臂在被其中一個殭屍啃食。

  很痛。

  周防尊想到那個跟他說用強力膠把傷口糊上的青髮男人,不知道沒有痛覺在這時候到底是優點還是缺點?他揮刀將那個殭屍的頭割下來,這回他沒有感受到任何阻擋他的東西。他將那條手臂收進懷裡。強力膠應該還有,他想,又忍不住笑。往前突進幾步,這時卻有一隻怪物撲到他後背上,利爪嵌入他肩頸,撕裂般的疼痛讓他幾乎要鬆開緊握刀子的手。

  重心不穩,他被剛才他砍倒的屍體絆倒。

  會死。

  滿手盡是自己的鮮血。

  打滾過多少戰場,周防尊比誰都明白他沒有任何活路,但是他仍然傲執的笑。

  說好一起喝一杯。

  ──周防!

  在他以為下一秒自己頸椎就會被咬斷的時候,他卻只覺得大片冰冷的液體澆在後背與後腦勺。他聽見有人喊他名字,隨後他就被外力掀翻,失血過多讓他只能無力地伏在地上,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深深地、深深地踏進土裡的靴,像是要釘在地板上。

  那是宗像禮司的鞋。

  一隻鬼爪像是擠柳丁一樣捏爆了朝他衝來的僵屍的腦袋。

  又有幾滴液體濺在周防後背,他抬起眼皮,只能勉勉強強看到那深青色的後腦勺,和那隻彎曲如鈎、青筋暴露的手。

  那不是宗像禮司,又是宗像禮司。

  失去一條手臂的青髮男人裸露著可見筋骨的斷臂,用僅存的一隻手開始殘殺,他像是踢足球一樣將那些怪物踢翻,一腳踩斷他們的頸項;五指成鑽,一進一出腦袋上便是一個窟窿。

  那是怪物和怪物間的戰爭。

  屠殺的男人像是舉喪一樣沉默的殺戮。宗像身上的衣物殘破,身上處處可見翻捲的傷口和露出來的肌肉組織。但是周防直到昏過去之前都一直記得,那雙染了泥濘的靴從沒離開過他視野,像是銅牆鐵壁一樣矗立在他眼前。

  ──這傢伙……

  思緒切斷,世界轉暗。

11.

  當周防尊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天空是藍的。

  居然還活著。

  到底是怎樣強大的生命力。他吹了吹落在自己額前的兩搓額髮,心想是不是當初做實驗的時候那些人把蟑螂的基因混到他身體裡,不然都已經覺得死定了為什麼還是活了下來,不是每一個優秀士兵都像他這麼優秀的。

  他嘗試動了動身體,反應良好,比兩個月前他醒來時全身都不得動彈的情況好太多,只是身上痛得要命又有點頭暈,估計是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和貧血造成的。他心想這次可不能放著傷口化膿,兩個月都沒有好好攝取營養,身體的復元能力大不如從前,估計來一次蜂窩性組織炎就能要他小命……才一動,肩頸之處傳來的劇痛又讓他倒回原位。

  他望著藍天等暈眩感和疼痛消退一點,這才轉頭看了一下四周。

  一轉頭,又是一具有些腐爛的屍體,不過這次不是個女的,是個男的,他腦袋開了天窗,但緊閉著眼,神情安穩似沉睡。周防轉向另一邊,同樣又一座小山,卻離他有一小段距離,地上有凹陷的兩個鞋印。所有屍體都是差不多的情形,縱使樣貌悽慘,但是每一個人都緊閉著雙目,不似先前遭殘殺的人們表情都停留在恐懼和絕望。

  他耳邊響起那個聲音:願你我都有安息之日。

  他想,這也算祈禱一半成真。

  他這次只在屍堆間躺了一天便動身──就算不能動也一定要動,他不能等。周防尊爬起來氣喘吁吁地靠在一旁的屍體上,希望自己的脊椎造血功能夠堅強,他在四周找了一下,不用幾秒就看到他要找的人,和他也不過只相隔一座屍丘。

  很淒慘。

  周防尊原本以為他死了,走近幾步卻聽見隱隱呼吸聲。

  宗像禮司如同睡著般倚坐在屍山旁,扭曲的單手仍然是五爪的樣子,嘴邊的利齒也沒有褪去,但是他仍維持呼吸,在安靜的墳場呼咻呼咻地響,像是壞掉的風箱。周防沒有去看他裸露出來的臟器,只是拖著腳步靠過去。

  「……醒了?」

  那雙紫色的眼睛睜開看他,聲音少氣音多。

  「嗯,託你的服,又活了。」周防動動肩膀,扯到後背上的傷口又齜牙咧嘴。

  宗像嘲笑似地笑了兩聲,要周防彎腰給他看傷勢,周防有些滑稽的原地轉圈讓宗像把身上的傷看了一輪。醫生不能動,總要傷患自己動才行。

  不是什麼礙事的大傷口,後頸那個最嚴重。宗像神色平常,如同之前有些叨絮:照我之前給你上藥的方式用碘酒擦一擦,把之前的繃帶拿去煮一煮、弄乾,再包起來就沒事了。屋子裡床底下的抽屜最裡頭還有一包菸、一支全新的打火機和一瓶伏特加,怕痛那些應該還有點效果。

  周防抱怨宗像居然留有這一手,青髮男人笑著說凡事都要以防萬一。

  周防尊抬眼看他。

  「抽屜第二格我留了一把槍,裡頭只有一發子彈。」宗像說。

  周防起身。

  宗像在那唯一一個擁抱之後,曾經說過他最大的隱憂:他怕他死不了。

  殭屍只需要破壞大腦、或是讓腦袋和身體分家就會死去,但是相對的,只要沒有達成其中一個條件,就算身體四肢都已經扭曲壞損,他們依然可以行動。對於一個早已失去靈智的僵屍來講,至少早已無感;但宗像禮司有著殭屍的身軀卻也有著人類的心智。

  就算無法動彈,也永無死亡之日。

  以防萬一。宗像當時看著他,一如剛才將那四個字咬地鏗鏘有力。

  如果他們都還活著又都活蹦亂跳,最好;如果都死了,也很好,但是事情要盡如人意總是太困難,一如他們當初用兩種不同的方式存活下來,命運就愛和他們對著幹。

  他回到之前的房子,果然找到那些東西。

  周防尊點上一支菸,纂緊了槍柄。

12.

  當他回到原處時,宗像不再閉著眼,而是睜著那雙眼望著天空。

  周防尊出來的時候稍微看了一下,全城的僵屍應該都已經死在那處空地上,遠觀是有些嚇人。注意到他的腳步,宗像側過頭來,吊起的眼角和隱隱獠牙配著那張本是俊美的臉,有種瑰麗的可怖,身軀更是一片狼藉,但是他眼神依然是那樣,炯炯有神。

  如果生命之火是橘紅色的,那麼宗像禮司就是幽青的鬼火,縱使沒有溫度,也依然執意燃燒。

  似乎都要這麼跑龍套。周防挨宗像坐下:你有什麼要交代的?還是有什麼心事未了?

  是嗎,那菸借我抽一口吧。

  宗像微笑,周防將菸取下送到宗像嘴邊。宗像在這時候吸菸依然不急不徐,動作有著僵硬不自然也有著優雅,青髮男人吐出濾嘴吁了一口白煙,那種風箱漏風的聲音更響亮,一聲「周防」若不細聽,聽起來更像嘆息。

  你是活人,還是死人?

  宗像禮司問。

  我還活著。

  周防尊有力地回答。

  宗像掙扎著動了動,周防靠過去,任宗像姿勢古怪而彆扭的側耳貼在自己心口。懷中人闔上雙眼,周防不知道他臉上到底是微笑還是一瞬間的悵惘。

  怦咚,怦咚。

  他將槍管抵上宗像後腦勺,他屏息數了十下。這十下心拍,是宗像禮司的心跳。

  不好意思,不能一起喝一杯。

  扳機一動。

13.

  一個人無法完成數量無此龐大的葬禮,最後周防把所有易燃物品找來,紙張、拆卸的木板,然後將整瓶威士忌分別澆在幾座屍體堆上,燒。宗像坐在他旁邊和他一起看煙火沖天,周防尊完成最後的默禱:願你我都有安息之日,阿門。

  之後他只挖了一人大的墳,將宗像葬在那隻小山貓的隔壁。

  大火熄滅之日,他帶了必要物品和那把沒有子彈的空槍,沿著公路向南行,離開了那座小城。

  兩個禮拜後將死之際,異常幸運地被正在往東遷徙的難民自組搜救隊發現,帶回難民集中的都市治療,一度心跳停止,電擊數次無效,在所有醫師接要放棄之時心臟卻又開始頑強的跳動,被醫生喻為奇蹟。

  這是周防尊醒來後的所聽所聞。

  「小兄弟,聽說你是從西方的K城來的,夠辛苦了。」

  周防尊側頭看著一個同在抽菸的中年男子向他搭話,他擺擺手示意沒什麼,卻也沒繼續開口。

  鬼門關前轉了一圈,被醫生勒令待在醫護中心休養,悶得他這幾天天天坐在門口階梯抽菸,唯一好處就是衣食無憂,卻也看到許多人,他們身上帶傷,心裡也帶傷,有人雖然活下來卻承受不住親友皆被屠殺慘死的事實,瘋了。

  讓我死。他們哭喊,然後被帶走。

  一個殘破的世界,死志大於活念。

  他有稍微打聽一下有沒有死人卻還活著的案例,被他詢問的護士小姐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問他要不要再檢查一次頭部,周防理所當然拒絕了。查了一遍殘存名冊,沒有一個熟悉的名字,意料之中也毫無懸念,一切都有了結果。

  但他還是活下來了,九死一生。

  「我的老婆同袍全死了,就為了讓我一個逃出來。」旁邊的大叔又開口,語氣卻不見頹喪:「原本是想死的,最後想想那麼多人要我活,死了豈不是對不起他們,最後還是乖乖吃飯養傷去了。你呢,小夥子?」

  他吐了一口菸:「差不多差不多吧。」

  「聽起來也是吃過苦頭的人。」大叔笑,從旁走出來一個護士小姐叫著名字,周防沒聽清楚,倒是他旁邊的男子應了一聲。「這要回去打針了。」對方扶著腰站起身,唉呦了幾下,走遠了:「我這十二人份的心跳,可不能隨便停止啊。」

  周防尊捏著菸,屏息數了十下心拍,然後深深吸了一大口氣。

  「吃飯。」

  他拍拍插在後腰的槍,起身走向食堂。

番外I.

  他抱著一疊資料走過純白的迴廊,一旁的側門就這麼突然被人打開。

  他迎面撞上從裡頭走出來的人,漫天散落的報告如天女散花。眼冒金星地倒在地上,還來不及反應出了什麼事,就感覺到一隻溫熱的手握上他臂膀:十分抱歉,你還好嗎?聲音低沉溫潤,磁性得好聽。

  他那時還是個剛入伍沒一個禮拜的菜鳥兵,雖然不識得什麼大人物,但是一看眼前的人氣宇不凡,不用多想也知道是軍中的重要人物,連忙站起身行禮:不會、不會,是我走路沒有注意,撞到您真是不好意思。

  那人笑了笑,這讓他不知為何有些面躁。

  那個笑太精緻,漂亮的人才有這種笑容,卻又有點像在嘲諷他的手足無措。但是對方一身白大掛還是蹲下身幫他把散落的資料一一撿起,倒是十足的好心人。東西還沒撿完又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眼前人猛然把手中整理好的紙堆塞到他懷裡。

  你是第三聯隊的新兵吧?

  青髮男人笑笑,不給他反應時間就轉身快速離開:我是你們的直屬醫生,以後請多多指教。

  語落,衣袍一就消失在轉角,他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旁邊又竄出好幾個白大掛,抱怨連連宗像醫生太固執,怎麼樣都不肯答應協助計畫。一群人吱吱喳喳,鬧的他頭暈,最後也急急忙忙行個禮就離開了。

  那是楠原剛第一次遇到宗像禮司。

  這件事就像是今天在便利商便看到一對情侶一樣稀鬆平常又毫不重要,很快地就被楠原拋到腦後,只是隱約記著他們聯隊有個很好看的專屬軍醫,等到再次見面的時候已經是在戰場上,為了天然礦場和石油開採權的戰爭。

  資源稀少,縱使科技發達,但是各國都已經加強武力戒備,就是為這一刻的到來。

  他架著半昏迷的戰友進後方醫療,那是他第二次看到宗像禮司,他依然是一身白大掛,只是如今上頭已染滿血汙,青髮濕漉漉地貼在額上,滿頭汗水,在病床間穿梭。他聽見隔壁床的醫師抱怨應該要捨棄傷兵,改用基因改造的優良士兵,或讓老兵打激素重新活化細胞讓他們繼續上陣,這樣可以大量減少醫療資源和人力。

  他望向那醫生,似乎突然看不見他們身上象徵醫護人員的白大衣。

  突然病人呻吟一聲,他連忙轉回去拉著他的手,喊著隊友名字,讓保持清醒。宗像走過來,他看見他已經凌亂的工具箱,但是他下針的手依然平穩,指令依然清楚、條理分明,這個人是全心全力在執行他的工作──挽救生命。

  隔壁床的竊竊私語依然繼續著。

  「……請保持安靜。」

  他訝異地抬頭,映入眼簾的是宗像那一張淡漠的面孔,此時汗水正好從他下顎低落,嘴角依然帶笑,所有狠戾都掛在眼角:「如果那件衣服不能提醒你們醫生該說什麼話,那就把它脫了吧。」

  那些人明顯被威嚇,各個噤聲不再說話。

  宗像替他的朋友做了包紮。「接下來能不能熬過去還是看他自己,比他嚴重的還有許多,我們沒有十隻手和六十箱嗎啡。」他提起箱子匆匆離開:「如果你想留下就隨便找地方坐,盡量維持他的意識,三小時候如果他都還醒著就沒有大礙了。」

  在那之後他有稍微去打聽一下,在這個絕大部分醫師都主張用基因改造改良戰爭的年代,宗像醫師是少數反對的人,堅持不肯加入改造計畫。

  之後幾次他都沒看到宗像人影,第三次見面,是換他被人送入急救處的時候。

  楠原。

  楠原君。

  他聽到有人在叫他名字,有他的隊友,也有宗像醫生。他訝異他居然記得他這個人的名字,卻只發出咿咿啊啊的聲音,宗像像是知道他的疑問:我記得你們所有人的名字。不要說話,不要亂動,很快……很快……句尾在他耳裡變成一片迷糊。

  下半身早已失去感覺,他覺得頭重腳輕,宗像扣著他的手指是那麼溫暖,他知道這是什麼前兆。他奮力想捉住那片白色的袖擺,有那麼一瞬間那種活力又回來了,他抓到了,發現那卻是宗像的手。

  他忍不住想有多少人跟他說過這種話,也許已經有成千上百的士兵曾經說過類似的話,但是他還是要說,不知道是說給宗像醫生聽,還是說給在一旁已經麻木的同伴聽,又或者是說給自己聽:

  請活下去。

  不想死這種話太窩囊,雖然他還沒有回去那個小鎮跟父母說聲我回來了,雖然他還是忘記問隔壁又隔壁間那個褐髮青年叫什麼名字,雖然他還是不知道宗像禮司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有著什麼樣的個性,但是他依然說不出口。

  他看著始終將他們這些士兵當為人的醫生:謝謝你。

  那時候距離末日,還有十一個月。

番外II.

  她的養父,讓她存活下來的人,寫下很多人的名字。

  一筆一劃,像是要刻在靈魂上,幾乎穿透紙背。她在半夜看過他親手將每一張寫著人名的紙條釘上那個破舊的橡木牆,有草薙出雲有十束多多良也有八田美咲,他們被貼在牆上,儘管沒有一張照片。

  只有一個名字始終沒有被貼上去,他永遠都帶在身上。

  紙爛了,就再寫一張。

  她曾經在垃圾桶旁撿到那張被蹂躪到幾乎看不清楚上頭寫什麼的字條,她研究了很久,終於看清上頭不是漢字而是一串英文:

  Munakata。

  女孩站在缺了一角的鏡子前。

  那是過去每一個女孩子都應該要穿著蓬蓬裙的年紀,頭上綁個紅色緞帶,腳上穿著樣式可愛的娃娃鞋,是應該要被眾人環繞、誇獎與寵愛的時候,但是她只是叼個像皮髮圈,替自己紮起滿頭銀髮,留下一搓小馬尾。

  這是個物資缺乏的年代,誰都沒有資格再穿上繁華的洋裝。

  看著鏡子裡身穿普通白棉裙的自己、眨眨一雙紅色眼睛,她摀著自己胸口傾聽沉重的心跳,那已經是在這個世界上天最珍貴的恩賜,然後她拿起擺在桌上的槍。

  當她被從死人堆中挖出來的時候,只覺得天空是那麼明亮,雖然她分辯不出半點顏色。醫生說這是創傷症候群的一種,她唯一能分辯的顏色,只剩下紅色,屬於鮮血的顏色。她還記得在昏迷之前觸目滿是艷紅,母親死在她懷中,最後變成一具冰冷的、毫無心跳的屍體。

  被遺留下的她什麼都不會,笨拙一如雛鳥。

  最後他出現了,在這個沒有顏色的世界裡像是燃燒的火焰,又像是刺目的鮮血。他給了她一口飯,給她買了一件白棉裙;他教會她拿槍,教會她如何在移動中瞄準、如何不傷到自己的射擊;他說在這裡想活下來就要靠自己,他讓她按著自己胸口,感受胸腔裡頭的熱度:珍惜它。

  於是女孩放下幻夢中的洋裝,拿起了槍。

  他們被編入先鋒部隊,負責率先進入城市掃蕩並且確認是否還有殘留生命,在這裡就算只有十二歲,也必須像二十歲。他們往東突進,漫長的東征,她跟著那個健偉的身影穿梭在城市的殘骸當中。害不害怕?

  不害怕。

  隔壁的阿姨少了一隻胳膊,又因為胸傷未及時處理而割掉左乳,她看過她用唯一的右乳哺兒,嬰兒不啼哭,吃飽後滿足地在母親的懷裡睡去,接著被連夜送回中央隊伍,那個母親隔天又拿起AK47,眼中沒有一點點畏懼。同隊的叔叔親朋好友全死了,但是他比誰都驕勇善戰,因為他最理解殭屍的習性。

  大家都在一起。

  他們途中來到一座城市,據說這就是當初她的養父存活下來的地方。他很熟門熟路,帶領大家穿過這座城市,它是安全的,早已沒有怪物橫行,只有少數動物徘徊,所以他們只做了簡單的掃蕩,確定毫無問題後決定在此休息一日。

  「Anna,你知道周防先生去哪裡了嗎?」

  正好有人探頭進來,她將槍收入養父贈與她的槍袋:「南邊空地。」

  眾人都知道這女孩話少,也習慣她這樣,反正知道同伴的行蹤也就沒關係,對方笑道:「待會要吃晚飯了,記得讓他快點回來。」

  女孩點點頭,穿上和一身白棉裙不搭調的小軍靴,沿著長滿花草的道路奔跑,奔跑過飄著花香的小白花,也奔跑過無名野獸的骸骨,直到那處驀然開闊的空地,矗立著巨大的十字架,在夕陽中拖拽出斜長的影子。

  「Mikoto。」

  她叫喚著,被人伸手接住,在他身後的是血紅色的世界。

  願你我都有安息的一天,阿門。

  誰的默禱,消失在晚風當中。

Comments


分類搜尋
最近更新
bottom of page